在 异 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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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包子铺,不停地有烟雾从蒸笼里飘出来。走在街上的时候,可以听到身旁的小商贩扯着嗓子用方言不知道在喊些什么。这里的街道很窄,送外卖的小电瓶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你的身边掠过,仿佛一个不留意就会碾到你的脚上,却总是保持着一段惊心动魄又恰到好处的距离。我们通常将人间烟火气视为安心的存在,而在异乡更加重了这一份对生活的渴望。每一个人对你的关心,不管是有意抑或无意,在此刻大概都被放大了。
我们端着礼貌和教养,带着诚惶诚恐的心和每一个人相处,渴望认识与被认识。譬如说,在吃完一碗肠粉后,说一句:“谢谢,很好吃。”以此作为交谈的契机从而扯出老板的小半辈子。他会试着问我:什么专业的呀?店子里的辣椒酱合不合口味呀?我会回应他:肠粉是哪里的特产呀?广东,你是不是广东人?
融入一座城、融入异乡的基础步骤就是建立你自己的圈子。而建立圈子的标志,就是你走在街上,会有人温和地笑着和你打招呼。简短的攀谈结束后,每次我路过那家肠粉店,里面的老板(当然是闲着没客人的时候)就会笑着冲我点点头,送上一句即时的“早啊!”
一句融进冬日阳光里的“早啊”,似乎带上了人间的温度。在这一刻,你似乎觉得这已经不是在异乡。你穿梭回了那个熟悉的小城,和好朋友们在街上相遇。四周都是无比熟悉的街景,而从教室走到学校外面的煎饼摊仅需一百零六步,你每次总能够拿着煎饼在上课铃响起之前踏进教室。
有很多次我和肠粉店老板聊起了彼此的曾经。从而知道老板不是广东人,而是如假包换的湖北人。也许是为了确保自己的肠粉店在校外早餐行业一直屹立不倒的地位,他反复强调他花了半年的时间去广东拜师学艺。他说现在的生意不好做,还是大学生出来赚钱。我告诉他,每个人都不好过,本科生出来同样找不到好工作。
有一次我也许是因为水土不服感冒了,出门戴上了口罩。路过肠粉店的时候,老板特意拦住了我,声音大得几乎整条街都听得见:“怎么啦,感冒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多注意身体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惊讶于他的过分热情,然后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其实在异乡,类似的事情碰到过很多。周围的人投射的温暖似乎要将你的防备和落魄一点一点消融殆尽。这些温暖有多少是经过放大的你不知道,它们就像一个膨胀的热气球逐渐充盈你的身体。但当臃肿不堪的你真正站到秤上时却吃惊地发现自己其实没多少重量。
我和肠粉店老板是如何“决裂”的确实记不清了,我只能揣测。也许是后来我偏爱上了肠粉摊对面的煎饼果子,也许是在某个早晨抱怨了老板的辣椒酱味道太重。总之,走在那条窄窄道路上的时候,再也听不见那句“早啊”,这不免是一种遗憾。
其实仔细想想,老板说过他是湖北人,我们俩都是这座城的过客,羁旅的辛酸大都体会过。也正因为如此,在介入彼此生活的时候都是浅尝辄止。我们明白,异乡作为一个舞台,大抵只是我们生活的片刻重叠,总有一天,我们的生活会错开,朝着对立的方向疾驰而去,谁也不会为谁回头。而那在舞台上保留的关心与问候,不过是同为异乡人的惺惺相惜。在这个舞台上,无数相遇又分离的故事正上演着。多少关系莫过于此,而又有多少人心知肚明却又沉醉其中。

既然异乡不能给你永久的归属感,你又何必孑然一身在它之中浮沉?
异乡对于很多人,或许是一个逃难地、一座象牙塔,也有可能是一个掘金处、一片梦想场。之前肠粉店的老板告诉我,他有两个孩子在老家,一家人的开销全部靠这家肠粉店维持。而我告诉他,我们家或许不需要我负担什么,但他们打定了主意要我考研,所以我这四年也不会过得太轻松。
生活总是太累,在异乡尤其如此,因为我们总得为什么活着。我想起自己以前读高中时学校外面那些一家接着一家倒闭又成立的小店,它们似乎提供了某种关于生活的隐喻,连同隐藏了一些身处他乡的信念与无奈。
门口那家奶茶店缩在一个楼梯间里,灯光暗淡,戴着帽子的店员总在玩着手机。老板很少出现,但我见过几次。他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带着浓重地方气息的普通话,也许是福建那边过来的,因为话语中总是充满甜腻。他训斥了玩手机的店员,然后微微笑地问我:奶茶味道怎么样,甜奶的量合不合适。
我当然不会直接告诉他这杯奶茶甜得无可救药,面对这殷切的眼神这句话太残忍,我只好点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眼看着这家奶茶店渐渐衰败下来。老板或许想了很多法子,到最后都无疾而终。曾经店子里推出了买一送一的活动,但很少有人能够忍受两杯甜腻奶茶的量。最后,那个写着活动促销的牌子积了灰,店员玩手机的头再也没能抬起来。终于有一天,我路过那家店外面,发现蓝色的卷闸门拉了下来,又过了几天,那里开了一家饰品店,老板换成了一个烫着头发画着可怕妆容的中年女人。
或许那个甜腻的老板也有个梦吧。这个梦支撑着他在异乡开辟出属于自己的几平方米的小天地。我记得他曾经和我说过他想在我们那里开分店的,他是带着征服异乡的想法的。然后,异乡亲手把他的梦捏碎了,他在这场博弈中输得一塌糊涂。
很多人早就决定了要怎么走,但是他们仍旧走不出生活的惯性。在异乡,这大概是一种悲哀,然而却又是人间常态。
有那么多梦想凝聚到这座城市。一家店倒了立刻有另一家店马不停蹄地接替;一个梦想熄灭了也丝毫不影响整个城的亮色。异乡仍旧光鲜亮丽,诱惑着每一个涌动的灵魂。
深夜,我站在人行天桥上,看着底下的车水马龙流光溢彩,思考着过去和未来。无数的人前赴后继、你来我往,为这座城增添活力,然而他们的身份却始终是过客,就像我们置于繁杂的尘世也不过是须臾而已。
我终于明白,或许我是一只船。也许有自己的航向,然而核心的动力装置却被某个贪玩的小孩弄坏了。说着目标明确,但在名为异乡的大海上,却又比谁都惊慌,比谁都迷茫。

天黑了。我从图书馆背着书包走了出来。
又是一个异乡的夜。今晚的天空没有月亮,四周昏黄的路灯光投射下来,脚底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不远处突然绽开了烟花,一朵、两朵……彼此照耀,交相辉映。我没有戴眼镜,只能看到那些花火在黑幕上幻化为一些迷离的色块,仿佛谁给夜空打上了马赛克。
我的脸随着烟花变化着颜色,这是别人的欢愉,然而却好像将我内心的某种情感点燃了。也许在不久的以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异乡对我来说只是生命中一个短暂的驻足地,但此刻内心升腾的温暖却是真真切切的。
是的,我将与它共度一段时光。
正因为如此,我早已将自己的满腔热血全心倾注。
而它也将在不久之后回赠给我一段记忆、一个归属。
回到宿舍,那张属于我的床正在安安静静地等着我。那是我在异乡完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回想起一天发生的事情,倦意慢慢袭上来,我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我开始试着期待在异乡的每一个明天。

又是一个清晨,我啃着包子,奔跑着去赶第一堂早课。天边的太阳和高中时坐在课桌上透过窗户看到的如出一辙,而自己的体力依旧没有一点长进,才跑出两百米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上课铃声响了。我挤在人群中,想着再努力一点或许能占到一个好座位。不久之后又要考试了,还有很多作业没有完成。
我长舒一口气。戴上眼镜,在书上翻找着老师授课的内容,然后迅速沉浸下去。
过去和未来,起点和终点,困惑和未知在此刻似乎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因为我正试着,将异乡活成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