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次:第5期    作者:李古倚冰   查看:79

王永林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挂起来了。天并不暗,在城市五彩霓虹灯的交织下,夜空就像流光溢彩的玻璃罩子,看着使人目眩神迷。这座城市始终都在奔跑,人流攒动,昼夜不息。
在高大的城市面前,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渺小。然而王永林却只是撇撇嘴,把大衣的领子拉高一些挡住秋天夜里的寒风,挺直了背去拦出租车。城市是热闹的,人却是死的。来来往往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阶级高低,都清一色地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枯燥的生活步调,眼睛的最深处都是一片寂静的沼泽,是充满死气的,毫无生机的——王永林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群怪物,即使他自己不知不觉也深入泥沼,成为怪物群类中的一部分。
“去金林花园。”王永林一屁股坐进出租车的后座,对司机漫不经心地说出了目的地。司机“哎”了一声,随手把亮着“空车”的牌子翻下去。车子缓缓挪动起来。王永林看着窗外倒退的夜景,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流逝的光阴。时间一年一年过去,真正值得回味的东西却寥寥无几。
他已经三十岁了。劳碌了许多年,奔波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才在这城市中扎稳了脚跟,把远居他乡的父母接来与他同住。王永林看着车窗上他自己的模模糊糊的轮廓,突然就感觉到一种形单影只的悲哀。摸滚打爬得久了,连他自己也变得灰暗起来……他这时就认同了母亲所说的——他该成家了。
王永林的思绪飞得很远了,以至于他没有发觉到司机半途中停下了车。等他察觉到并且正要发问的时候,副驾驶座那侧的门已经被拉开了——比人先进来的是一团活气,轻飘飘地填满了出租车——那是一个女人,有着一头并不时兴的短发,鲜红的连衣裙笼在身上。她像一团火,身上的红烧着了她臀下的座椅,连带着车窗上王永林模糊灰暗的侧影也跟着亮了。这时司机才回过身来跟他解释道:“这是我小妹,我顺道接一下她。”王永林点了点头,目光在司机和女人身上来回徘徊。怎么会呢?一滩沼泽和一座活火山怎么可能会是兄妹?
车再次启动了,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的兄长说话。她的声线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却让人感觉扎实,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有力道。女人说起她去过的各种地方,见识到的各类人,经历过的各种事。她的思维从天南跳到海北,想到什么说什么,随性到了让一般人都会感觉不耐烦的地步。她哥哥则催促她回家结婚,不要只顾往别处跑。司机和女人虽然都在说着话,但几乎是各说各的,彼此互不干扰。双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话模式。王永林坐在后座上听着,且从心底里贪恋女人身上的红和她有力量的嗓音,简直像是贫瘠的土壤渴望着岩浆。
她是那么的——鲜活。不为了生活而活的人,是如此使人心生向往而又怯于接近。
“地方到了,三十二元。”司机停了车说,收下王永林递来的零钱。他下车时又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女人,然而后者始终没有回头。
王永林徒步走回家去,进小区大门,按电梯按钮,上十三楼。他打开家门,见到家里的一切,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枯燥感。他的母亲正从厨房出来,一见到他便提起她新近认识的合乎结婚年纪的女人,言语中对他们这幢楼的四层住户的女儿表现出格外的欣赏。
“就是那唐烟,二十七岁,在这儿的名牌初中教书,你见过的。”他母亲笑着,“我请她明天来家里吃顿午饭,你记得中午要回家来吃。”王永林只能点了点头。
他母亲想要撮合他和唐烟的意思实在是再明显不过。唐烟是个美丽的女子,生得白净,出身也好。她整个人都和她的名字一样,活似一团烟——灰色的烟——温和得很,仿佛世俗的风轻轻一吹,便可以把她整个地连着大众一起吹走了。
王永林习惯了服从生活,服从他母亲,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与唐烟结婚。筹备婚礼的最后一段时期,他恍惚间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地没入了泥沼中,变得一团死气了。然而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点火星,是那出租车司机的小妹留给他的,他勉强地靠这维持着自己身上那一丝活气。
新婚当天,新娘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裙。那简直给了王永林一种奇异的幻觉,仿佛她就是出租车上的那座活火山。和这身着红裙的新娘一起步入婚礼殿堂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牵着的不是自己的终生伴侣,而是一个象征性的石碑。跨过了这石碑,他就进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而假如没有它,便会有人当他是异类。
牧师的声音响起,大厅里掌声阵阵。到了要接吻的时候,王永林也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新娘的嘴唇。那唇瓣上有着鲜艳的口红,然而他觉得他看到的只是对方脸上泛白的裂缝。吻毕抬头的时候,王永林感到自己日后的太太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缕灰色的烟,轻飘飘地,挟着他心里的那一点火星,消失在城市的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