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一个重规矩的国度，下至升斗小民，上至王公权贵，乃至天皇陛下，都得遵守规矩——他们是规矩的制定者，也是利益既得者。活着，就得遵守规矩。
我是菊子，我的母亲在两年前因河豚中毒“意外”死去。是的，我的母亲，在她的生意伙伴渡边先生“意外”地带着全家人自杀后，从不碰河豚的母亲，“意外”地食用了河豚，“意外”地中毒身亡。这一切都是意外，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包括我的父亲。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只是意外而已。他们坏了规矩，只能“意外”地离开这个国度，物质层面的，包括精神层面的，所有的一切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得抹去。
我知道的，这一切都不是意外。但是我永远都不能说出口，我得遵守规矩，我想活着。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女人从来就不会是规矩的制定者，永远只会是遵守者。我要离开这个国度，去中国、去美国，抑或是其他国家，只要能离开这个国度。
庆幸的是，我快毕业了；庆幸的是，我有一个会去美国的男友；庆幸的是，在加利福利亚工作的哥哥回到了家，他还是会去美国的。这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我的计划是可以利用到这一切的。
今天，是晴朗的秋日，临近黄昏。我坐在屋内，听着茶室榻榻米上传来的交谈声。低沉而严厉的语调是父亲的，一如他那看起来颇为凶狠的宽下巴与黑眉毛，他的语调也显得这般凶狠。加之他素来以家族中流淌的纯正武士血统为荣，语气自然是严厉。
我所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庭院中的那口古井，那口我小时候一直认为有鬼存在的古井。夕阳的余晖透不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庭院更为幽暗，那口古井也是。
茶室静了下来，我知道，我该进去了。显然，即使与哥哥分别多年，我们之间仍旧亲近——他看到我，异常兴奋。我只是对他咯咯地笑了一阵。父亲问了我在大阪的学习情况，我沉默了，谨慎应付着。随即，父亲起身准备晚饭。
在父亲走后的几分钟，气氛活跃起来，我向哥哥描述了在大阪的学习生活，他也挑着讲了加利福利亚的工作片段。之后我突然决定要一起去庭院走走，他应允了。
庭院内，我点燃了一支烟，颇为享受的吞吐着。“我想抽烟快半小时了。”我吐了口烟雾，说道。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抽呢？”他略为惊讶地问道。
我朝屋内努了努嘴，他瞬间明白了。
“我有男朋友了，他打算去美国，我也想去。”我接着说道，“你应该还要回美国吧！”
“是了，你想去美国吗？”
“对，我们会搭便车，那很安全的，我们在大阪试过。”
我们沿着一条长满灌木的、越来越窄的路走着，路的尽头是那口古井。
“你说过，那口古井里有鬼，我记得的。”我望着那口井，“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你骗我的。”
“我可没说鬼一定在井里啊！”他调笑道。
“在哪里？”
“在灌木丛里，你看见了吗？”他指着十码开外的阴暗的灌木丛。
“没有啊。”我认真盯着灌木丛，一片黑暗，只有一片黑暗。
“你再仔细看看，那里有点暗。”
“好吧，我没看见，你能描述一下吗？”
“她是一位老婆婆，穿着白色的和服，她的头发散开了，被风吹散的。”他眼神迷离，继续说着，“她在对我们笑，你看到了吗？”
我神色不定，他所描述的人，是我们的母亲。她走的那天，穿着白色的和服，淡妆下的她，容颜有些苍老。那天，她对我笑着，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很温柔，很慈祥。
我脑海又浮现出了那天母亲的笑容，原本温柔、慈祥的笑容此刻变得狰狞、凶狠，朝我嘶吼着。我知道，她在怪我，怪我懦弱，怪我不敢打破规矩。她伸出手来，要把我拖下去，要我去陪她。
我尖叫了一声，神色惶恐不安，浑身颤抖着。
这模样倒是吓了哥哥一跳。他拍了拍我的肩，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勉强笑了笑，尽力掩饰着不安与惶恐，“没，没事，你又吓着我了，我们走吧。”我拖着哥哥离开了庭院。
我们在厨房见到了父亲。他瞥了我一眼，之后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计。
“父亲可是厨神呢，一定要自己做。”我笑着说。他转过头冷冰冰地看着我。
“难得有让我自豪的手艺。”他说，“菊子，过来帮忙。”
我怔住了一会儿，随即走上前，拿下了挂在抽屉上的一件围裙。
“也就有些蔬菜需要烹饪。”他看着我，说，“你就看着做吧。”他又抬起头，奇怪地看了哥哥几眼，说：“我希望你在这房里四处转转，许久没回来了。”他和哥哥离开了厨房。
夜色下的宅院更为阴森，晚来的秋风带来“呜呜”声，像个女人在哭。这一切都是我所讨厌的、恐惧的。
我们三人在一片寂静中用餐。哥哥的视线盯住了房间后的什么东西，我和父亲都注意到了。
“那是谁，在那张照片里的？”他指着父亲身后的一片黑暗中的某样东西说道。
“哪张照片？”父亲轻轻转身，试图跟上哥哥的视线。
“最下面那个。穿着白色和服的老婆婆。”
父亲放下了筷子。看看照片，又看看他。
“你母亲。”他的声音十分冷，“你连你自己的母亲都不记得了吗？”
“我的母亲。那边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有几秒钟，大家鸦雀无声。
“你要回美国吗？”父亲沉默了片刻，说。
“是的，还有菊子，我想带她去美国。”我看着哥哥如此说道，眼里充满了计划得逞的欣喜。
父亲又沉默了许久，缓缓说着：“可以，先吃饭吧。”
话音刚落，父亲打开了桌子中央的大罐子，升腾起的烟雾向四周弥漫，屋内香气四溢。
“你一定很饿了。”他说。他的半边脸在阴影里。
“谢谢。”哥哥用筷子探向罐中。蒸汽简直能将人烫伤。“这里面是什么？”
“鱼。”
“闻上去不错。”
汤上漂浮着几乎卷曲成球状的鱼肉片。哥哥夹起了一个放入碗中。
“随便吃，还有好多。”
“谢谢。”哥哥又夹了一些，然后将罐子推向父亲。我看着他向自己的碗里夹了几片。之后他们一起看着我也夹了些。
父亲看着我们吃下了鱼片，他笑着，笑得很温柔、很慈祥，就像那天母亲的笑容。
我是佐佐木，本地的警探，一周前，发生了一场令人痛惜的意外——一大学女子菊子及其父兄误食河豚，中毒身亡。
这是意外，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