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

期次:第10期    作者:语言文学学院 钟婷   查看:69

哑女原本是有名字的,只是叫的人少,干脆就不叫了。只知道姓李,平时大伙儿都“哑巴、哑巴”地叫唤,她也不恼,只是笑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哑女不会说话,小时候村里人常抱着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以她的故事作为谈资,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发表一番长篇大论,伴随着摇头,伴随着叹息。好似亲身经历过她的不幸,一个个感慨着她命苦,暗里又庆幸自己的孩子不是个哑巴,然后将头高高扬起,摇头晃脑地回家做饭。哑女听不懂,只看着那些人傻傻地笑。
她似乎从小便是孤零零的一人,村里的孩子嫌她不能说话,嬉闹着叫她小哑巴,说她没爹疼,没娘爱,衣服破了,回家就说是小哑巴弄的,偷了东家的枣,扯了西家的菜,也是小哑巴的错。那可不,她又不能说话,她不顶罪谁来顶啊!而不明就里的哑女白挨一顿毒打,带着青紫的伤痕,依旧眼巴巴地看着小伙伴们的嬉戏玩闹,就那么开心,那么满足了。小孩子们看见自己没受罚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其实,哑女也是有兄弟姐妹的,只不过因为她的特殊,弟妹们在外都把她赶得远远的,都怕沾了什么脏东西,毕竟谁也不想在伙伴面前和哑巴扯上什么关系,谁也不想被人笑话。而哑女被打骂着、被推搡着被要求离远点后也渐渐乖觉,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老老实实,本本分分。
可怜见的,上天还是大方地给了她一点儿快乐。哑女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割牛草的河边,那里有蓝蓝的天空,绿油油的,洁白的云朵慵懒地打着卷儿,偶尔还有几只飞鸟划过天际。从河面上踮脚而过的风轻轻的,凉凉的,空气中混着不知名的花香,清新的麦香,也有刚刚收割庄稼后泥土的淡淡腥味,这些味道糅合、发酵,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让人安心、舒适。每每割完草,哑女总会在这儿坐一会儿,闭上眼睛,摸摸草地,高兴地咧嘴一笑,这就是她的世界,宁静澄澈,平和安详。
田里的庄稼种了又收,原野上的大树绿了又黄,成群的大雁去了又回。光阴荏苒,什么也没改变,变化的只是抬进村的一顶顶大红花轿和抬出村的一副副黑木棺材。
哑女已经十七了,身材苗条,头发乌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灵动无比。更绝儿的是做事麻利,会补会缝,针脚整齐,养猪种菜更是能手,干了几十年的老手也比不了她。连村里苛刻至极的老妈子都赞不绝口,直说要她当儿媳妇,当然,如果她与常人无异的话。
冬季,清晨,一排排黄土砌就的房屋屋檐上结了一根根粗大结实的冰柱子,一缕微光洒下,折射出迷人而危险的光芒。村里的男人、女人仍在沉醉在香甜的睡梦中,呼噜声老响,而哑女已经不知道在院里的墙角下劈了多久的柴火。放眼远眺,大地一片白茫茫,一晃眼,竟出现了一支外地迎亲的队伍,锣鼓声、唢呐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醒了沉睡的村庄,王二歪戴着毡帽,半披大衣,瑟缩着身躯,不耐烦地探出脑袋,打听情况,“他娘的,谁啊?还让不让人睡了!”周围被吵醒的人也聚拢过来,只见那满眼喜庆的大红,真真是热闹极了。哑女察觉动静也偏头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大红花轿去向远方,忽然又想到什么,四下望望,掩身低头,时不时又偷瞄几眼,直到抢眼的大红成为一个黑点,还满是不舍,脸上娇羞的红晕怎么也褪不去。村里几个不稳重的已讨了媳妇的汉子见了,调笑着说“哑巴,你也想男人啦!要不要哥哥帮你介绍介绍啊!”哑女明白了意思,脸更红了,生满冻疮的双手拧着衣角,搓也不是,捏也不是,干脆捂着脸快速跑开,跑到弟妹睡熟的房里,看着破旧的半面铜镜,笑红了耳朵,又跑到河边,看着冰面,眼前又浮现刚刚的场景,咿咿哑哑地扯着喉咙叫唤,那眉那眼满是喜悦。只是没多久,她便平静下来,苦涩一笑,望着冰面又出神了……
冬夜,寒风骤起,夹杂着雪花,翻滚而下。哑女那酒鬼父亲又赌输了,输得只剩裤裆,喝得糜烂,头顶两块淤青,踉跄着往家走,一脚踢开门,声音震天响,一家人都给吵醒了,“你这死鬼怎么不喝死在外面呢!”哑女母亲骂骂咧咧,伸手将被子一卷,又埋入梦乡,哑女畏畏缩缩地给他倒了杯热茶,也睡了。只剩哑女父亲独坐炕头,看着哑女白皙的面颊,咧嘴一笑,睡梦中的哑女无意识地缩紧身躯。窗外,寒风呼啸,这个冬天真是冷得异常。
最近村里津津乐道的是哑女居然要结婚了,知道内情的人无不悲叹一声。哑女是最后一个被通知自己要结婚的人,她不知道新郎是谁,不知道结婚后到哪儿去,不知道要面临什么,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自己好像又明白。结婚前一天,她又去了河边——那个唯一让她在这世界安心的地方,抱膝而坐,长达一个世纪般,时间好像都凝结了。忽然,她站了起来,两眼无神地向水边靠近,鞋子被打湿,感受一阵凉意,哑女瞳孔放大,思绪回笼,喘着粗气掉头跑开,后面似有洪水猛兽,让她狼狈不堪。
出门那天,暗黑的屋子被白色的浆糊映得惨白,随处可见刺眼的红色喜字。房外,哑女的母亲贪婪地看着聘礼,父亲今天终于清醒了,和邻里扯谈:“跟你们讲,我这个女儿在家是当宝养着,当祖宗供着的,她嫁给钱老爷子做六房,那可是去享福的。”
房内,浑身被打扮得像个送上门去被人吃的香饽饽的哑女正看着桌上一碗热茶出神。劣等的茶叶渣子被滚烫的开水一呛,如小船般上下翻滚,与热流斗智斗勇,然而当温度消散,茶色渐浓,一切归于死一般寂静,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茶凉人走,哑女出嫁了。
村仍是那座村,人却不再是那人。这一年来,一顶顶大红花轿抬进村,一副副黑木棺材抬出村。寒风肆虐,又是一年深冬时。
“唉,王二,你听说哑女的事了吗?”王二拢了拢棉袖,说道:“那可不,方圆十里都传开了,虎毒尚不食子,她倒好,自己投河也就罢了,自个儿的女儿也给捂死了,作孽啊!”“不过听说她女儿也是个哑巴,不得钱家人欢心?”“对吧,别提这糟心事儿,走走走,上我家喝两盅去。”
许久许久后,鲜少有人提起哑女,偶尔想起,人们对于哑女的印象似乎也只是那个狠心杀女的恶毒女人。
寒风呼啸而过,已是深冬,春天却还很远很远……